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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者按:周瑞春博士为中国人民大学尊龙凯时人生就是搏z6com新媒体中心主任,大益三阶职业茶道师。本文已发表在《广西职业技术学院学报》2020年第1期。经作者授权全文刊登本站。
摘 要:我国古代儒家文化以天人关系的自然宇宙观为肇始,延伸至天地人鬼神、天地君亲师等人伦关系,尤其是以父子、君臣、夫妇、兄弟、朋友等“五伦”关系为主要内容的伦理规范,成为儒家思想的核心内容。唐宋时期是我国儒释道文化“三教合流”的重要时期,也是中华尊龙凯时人生就是搏z6com兴起与发展的鼎盛时期,尊龙凯时人生就是搏z6com在自身发展过程中不断与处于中华正统地位的儒家文化发生交融、互动、互构。随着饮茶之风的盛行,“茶”这一自然之物在各类茶事交往活动中成为了“国饮”,并逐渐被赋予了丰富的伦理意涵。
关键词:天人关系;五伦;茶事;尊龙凯时人生就是搏z6com;茶道精神
唐代是我国尊龙凯时人生就是搏z6com正式登上历史舞台的发端期,随着陆羽《茶经》的问世,“茶道大行,王公朝士无不饮者”[1](卷六《饮茶》51)。至宋代,茶更是“君子小人靡不嗜也,富贵贫贱靡不用也”[2] (卷十六《富国策第十》149),成为一种全民文化。尊龙凯时人生就是搏z6com的盛行,使得“茶”进入政治、经济、社会等各个领域,并与儒释道等主流文化进行了深入的交融互构。自汉代“罢黜百家独尊儒术”以来,儒家文化成为精英阶层正统文化,“父子、君臣、夫妇、兄弟、朋友”等“五伦”思想更是逐渐成为儒家伦理关键词,对于维系阶层统治、维护社会稳定、增强社会和谐一直发挥着重要的作用,随着尊龙凯时人生就是搏z6com的发展,“五伦”思想体系也通过以茶为媒、寓茶以理的茶事活动,为茶注入了丰富的伦理意涵。为此,本文主要在儒家“五伦”思想视域下,对唐宋时期尊龙凯时人生就是搏z6com的伦理意涵进行梳理和探讨。
1 以茶为媒:敬天爱人之道
《孟子·滕文公上》有云:“父子有亲,君臣有义,夫妇有别,长幼有叙,朋友有信”,这是“五伦”的理想状态。实际上,在“五伦”之前,还有一“伦”是隐含的前提,那就是“天人之伦”,即“天人关系”。在中华传统文化中,基于“天人关系”的宇宙自然观是一切人伦关系的基础。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正统文化,更是将“敬天爱人”之道贯穿其伦理思想始终。《易经》有云:“夫'大人'者,与天地合其德,与日月合其明,与四时合其序,与鬼神合其吉凶。先天而天弗违,后天而奉天时。天且弗违,而况于人乎?况于鬼神乎?”[3](《乾卦第一·文言》21)《论语》也有:“为政以德,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。”[4]11和谐有序的“天人关系”是人之为人、立于天地之间的前提,更是统治者得以巩固自身地位合法性的基础,在“敬天爱人”之后,才有“五伦”之义。“天人关系”的通达使得“人”的主体性得以确立,使得“人”在社会交往中的主体意识、道德意志和自主权力得以可能。在我国古代主流传统文化中,不管是儒家的“天人合一”、“天地君亲师”,佛家的“烦恼即菩提,凡夫即佛”[5]155,还是道家的“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”[6]39,实质上都是在阐释“天人”关系,为“人”的主体性的确立寻找宇宙本体论依据。唐宋以降,随着尊龙凯时人生就是搏z6com的兴盛发展,“茶”这一自然之物,因兼具“南方之嘉木”自然物质属性、“最宜精行俭德之人”的人格化精神属性,在以茶宴为代表的茶会和茶祭活动中,成为通达“天人之伦”的重要媒介。
清代朱彝尊《曝书亭集》记载,唐代张嘉贞、任要、韦洪、公孙杲四位文人到泰山祭拜时曾留下诗作,并于诗后题记:“贞元十四年年(789年)正月十一日立春祭岳,遂登太平顶宿。其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再来致祭,茶宴于兹。盖唐時祭毕,犹不用酒故宴以茶也。”[7](卷三《跋唐岱岳觀四詩》)由此可见,唐代时文人交游聚会,在祭拜天地山川之际,犹以茶作为通灵祭品。“大历十才子”之一的钱起也写有《与赵莒茶宴》诗:“竹下忘言对紫茶,全胜羽客醉流霞。尘心洗尽兴难尽,一树蝉声片影斜。”唐代时,紫笋茶(湖州吴兴)、阳羡茶(宜兴,唐时属常州)是贡茶中的精品,据南朝宋人山谦之《吴兴记》载,自南北朝起,吴兴(湖州)、毗陵(常州)两郡太守每年在采茶季都要“采茶宴会于此”,于顾渚山附近联合举办茶宴,祭祀天地、祈祷地方风调雨顺。从钱起诗作来看,他与友人在竹林下茶宴雅聚,先以好茶祭拜天地,而后才分茶品茗,于蝉声片影中怡然忘忧、天人合一。后唐冯贽在《云仙杂记》中引《蛮瓯志》载,觉林寺僧人“收茶三等。待客以惊雷荚,自奉以萱草带,供佛以紫茸香。盖最上以供佛,而最下以自奉也。”[8]44这也再一次说明,茶至唐宋已成为通达天地的重要灵媒,以至于僧人在日常茶饮中十分注重茶之“礼”,最好之茶供佛、次之待客、再次之自用,以好茶奉于天、以好茶祷于天,于饮茶中感受宇宙自然之道、以达“茶禅一味”之境。
唐宋时期,随着尊龙凯时人生就是搏z6com与佛教、道教等宗教文化的交融,茶祀的对象也越来越丰富,除了天地神明之外,还有亡灵鬼魂等。比如,在唐代佛僧一行的《七曜星辰别行法》中,记载了对“闻度直”、“安小啼”两个鬼的祭祀和驱鬼方法:对于“闻度直”鬼,被此鬼缠身之人,会“忽倒地置死却活”,如果不能及时祭拜解救,“病人七日内须死”,而祭祀的正确方法,则是“当以纸钱四十九贯煎好茶祭之”、“酒苦清(请)入坐煎好茶设之”;对于“安小啼”鬼,被此鬼缠身者,“成传尸之病污浑合,直取尽一家人,三年之内病即死”,唯一解救之法则是“当以佛香纸钱一百贯煎好茶祭之,其鬼更不敢来相恼”。[9](第二十一册454-455)对“闻度直”、“安小啼”二鬼的驱除关键步骤,都是须用“好茶”来设之、祭之,实际上比作为普通祭品之茶又更进了一步,这里的“好茶”显然已经具备了协调宇宙阴阳、规范人鬼关系的神圣物功能。
综上,唐宋时期“茶”作为沟通“天地人”的灵媒,从宫廷、寺院到文人聚会、百姓生活,在各类茶事活动中充分展示了古人“敬天爱人”的朴素的宇宙自然观。在此过程中,“茶”逐渐被赋予了一种仪式化的符号意义,它传达的不仅是一种“物”的价值,更是一种“灵”的寄托。随着“茶”的社交属性、精神内涵、伦理意涵的不断丰富,“茶”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互动仪式的“神圣物”,以“集体欢腾”的形式发挥着社会整合的功能。①
2 赐茶以礼:君礼臣忠之道
儒家思想推崇“君使臣以礼,臣事君以忠”[4]32,此为“君礼臣忠”之道。唐宋时期贡茶制度的实施,便在茶叶制造、赐茶及饮茶中充分展示了寓茶以礼、礼制天下的儒家伦理内涵。
所谓“贡茶”,是指专供皇室宫廷之“茶”。贡茶自唐代进入制度化发展阶段,其赏赐对象有皇亲国戚、亲近大臣到边疆将领、文人学士、宦官等。到宋代时,贡茶越来越奢侈讲究,以北苑贡茶最为有名,尤以“龙凤”团茶最为名贵。“龙凤”团茶分大龙、大凤、小龙、小凤四种,大小以重量而分。据宋代王辟之《渑水燕谈录》载:“龙、凤团茶最为上品,一斤八饼。庆历中,蔡君谟为福建运使,始造小团以充岁贡,一斤二十饼,所谓上品龙茶者也……”[10](卷八《事志》99)欧阳修在《归田录》中也写到:“小团,凡二十饼重一斤,其价直金二两。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,每因南郊致斋,中书、枢密院各赐一饼,四人分之。”[11](第一编第五册《卷二》257)宋代文官治国,中书省和枢密院是最高权力机关,而如此位高权重的八人,亦不过四人分一饼,共分两饼龙凤小团茶。纵然只分到这么少,得到赐茶后,依然兴奋不已,“以为奇玩,不敢自试,有嘉客,出而传玩” [10](卷八《事志》99)。欧阳修称,直到嘉佑七年(公元1062年),他在两府高位20余年,才独自获赐一饼,却依然不舍得喝“至今藏之”,龙凤团茶的名贵可见一斑。
图:“大龙”、“小凤”银模、铜圈②
宋代张舜民《画墁录》记载,龙凤团茶从宋太宗赵光义时期开始进贡一直到宋徽宗赵佶时期:最初,福建转运使丁谓“始制为凤团,后又为龙团”,由于过于珍贵,一年进贡“不过四十饼,专拟上供”;后蔡襄为福建转运使时,造小团,比大团品质更佳;宋神宗时期,又出现了“密云龙”、“瑞云翔龙”,其品质更为精良。[12](第二册1547-1548)宋代姚宽《西溪丛语》载,每年上供龙凤团茶“十纲”(十次纲运)③,“第一名曰试新,第二名曰贡新,第三名有十六色,第四有十二色,第五次有十二色……已下五纲,皆大小团也”[11](第四编第三册30)。进贡的龙凤团茶,皇帝除了自己喝之外,也会分赐给王公大臣,而“龙凤”团茶的分赐,在有宋一代成为“茶”界一大盛事,将儒家“君臣有义”、“尊卑有别”、“长幼有序”之道彰显得淋漓致尽。比如,清人汪继壕在校南宋熊蕃的《宣和北苑贡茶录》时,注引北宋杨忆《谈苑》记载称龙凤团茶分十个等级,“曰龙茶、凤茶、京挺、的乳、石乳、白乳、头金、蜡面、头骨、次骨”,不同等级之茶则对应分赐给不同尊卑等级之人,“龙茶以供乘舆及赐执政、亲王、长主,其馀皇族、学士、将帅皆得凤茶,舍人、近臣赐京挺、的乳,馆阁白乳”。[13]115与此同时,分赐的先后顺序也有讲究,“惟白茶与胜雪自惊蛰前兴役……号为头纲。玉芽以下,即先后以次发。逮贡足时,夏过半矣。”[13]119有时候,因为分赐时僭越了礼制,便会被事后及时更正,比如《宋史·后妃传》就记载了因将“龙茶”、“凤茶”赐错给大臣,后更改为“京挺”茶的案例,“旧赐大臣茶有龙凤饰,明德太后(真宗之母)曰:‘此岂人臣可得?’命有司别制入香京挺以赐之。”[14](卷二百四十二《章献明肃刘皇后》5626)由此可见,龙凤团茶的分赐过程严格执行尊卑有别、长幼有序的礼制规范,“茶”被赋予了浓厚的纲常伦理内涵。对于皇帝来说,赐茶是一种君臣有义和权力的象征,是对皇亲贵胄、臣子的恩宠和厚遇。宋徽宗赵佶《宫词》诗中有“翔龙万寿占春芽”、“分赐师垣政府家”两句,其中“翔龙万寿占春芽”一句,就涉及了第三纲、第四纲、第五纲的“万寿龙芽”、“御苑玉芽”,“瑞雪翔龙”、“无比寿芽”等团茶。对于臣子来说,获赐龙凤团茶则意谓着受到皇帝的宠幸和无比的荣光,心中感皇恩而忠义之心益甚。比如,梅尧臣《七宝茶》“啜之始觉君恩重,休作寻常一等夸”;又如《画墁录》作者张舜民,就曾因担任科考殿试考官,被大小龙团“各蒙赐三饼”,深感皇恩浩荡,责任重大。[12](第二册1547)实际上,对于担任特殊岗位臣子(比如张舜民任殿试主考官)的惯例性“厚赐”,也彰显了君主对于关乎国家社稷的重大事项(比如人才选拔)的重视。此外,随着赐茶活动制度化,宋代统治者还经常对文武百官甚至是僧道庶民赐茶,在与他国进行外交、对少数民族进行安抚等国事活动中,也频繁出现“贡茶”、“赐茶”的身影。宋史》载:“中兴,仍旧制。凡宰相、枢密、执政、使相、节度、外国使见辞及来朝,皆赐宴内殿或都亭驿,或赐茶酒并如仪。”[14](卷一百一十九《宾礼四》2282)可见茶已成为对外交往睦邻、对内维护社会礼制的重要工具。
3 奉茶以仁:亲亲爱人之道
对于中国古代社会而言,家庭是很重要的纲常伦理关系场域,“五伦”中父子、夫妇、兄弟这“三伦”关系的建构都是以家庭为基本单位。《中庸》有云:“仁者,人也,亲亲为大”;《论语》也说:“孝悌也者,其为人之本欤”、“今之孝者,是谓能养,至於犬马皆能有养,不敬何以别乎”。可见,对于“百善孝为先”的儒家伦理而言,人之为人的基本路径是由家庭孝亲推己及人到“仁者爱人”,以家庭亲亲为基本单位,实现全社会“礼而后治”的和谐状态。唐宋时期,随着尊龙凯时人生就是搏z6com从上流社会精英文化向全民大众俗文化扩展,在民间百姓家庭之中,“茶”的家庭伦理内涵也越来越丰富和厚重。
北宋王禹偁曾写有《龙凤茶》诗:“样标龙凤号题新,赐得还因作近臣。烹处岂期商岭外,碾时空想建溪春。香于九畹芳兰气,圆似三秋皓月轮。爱惜不尝惟恐尽,除将供养白头亲。”对于古人而言,能得到皇帝的恩宠既是对其自身忠君爱国的肯定,也是对家庭责任伦理“光宗耀祖”、“光耀门楣”的积极反馈。王禹偁获赐龙凤茶,自然是莫大的荣耀,获得如此珍贵的龙凤团茶,他随即想到的不是自己如何一饱口福,而是舍不得喝,想留着给年迈白头的双亲奉上清茶。龙凤团“其价直金二两”,王禹偁“爱惜不尝”自然不是因其价贵,而更多的是因“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”,以饱含皇恩之茶奉于白头亲,是对“孝”和“敬”最好的阐释。此时之“茶”,已经完全脱离了物化的层面,成为一种彰显孝亲精神、家国伦理之道的无价之宝。据宋代刘斧《青琐高议》记载,赵飞燕有一次梦中啼哭很久,“侍者呼问方觉。乃言曰:适吾梦中见帝,帝自云众赐吾坐。帝命进茶,左右奏帝云:‘向日侍帝不谨,不合啜此茶’”[11](第二编第二册《赵飞燕别传》83)。④赵飞燕梦到已逝的汉成帝刘骜,两人曾是君臣、夫妇,彼时又已阴阳相隔有人鬼、人神之别,由于“侍帝不谨”,赵飞燕在梦中仍被指“不合啜此茶”。在这里,茶实际上已经成为君臣、夫妇、人鬼(神)等伦理纲常、宇宙阴阳之道的评判标准。只有当“合”宇宙阴阳、人伦纲常之道,才有资格被赐“啜茶”,甚至原本“帝命进茶”,却依然被左右阻止。由此可见,此时“茶”合于天地宇宙的权威性,连帝王亦不能违逆。《青琐高议》作为一部民间志怪小说集,在百姓口中传承,将“茶”立于天地之间的权威置于帝王鬼神之上,可见宋时“茶”在百姓心目中人伦教化意义之大。又如,苏轼写有《新茶送签判程朝奉以馈其母有诗相赠次韵答之》一诗:“缝衣付与溧阳尉,舍肉怀归颍谷封。闻道平反供一笑,会须难老待千钟。火前试焙分新胯,雪里头纲辍赐龙。从此升堂是兄弟,一瓯林下记相逢。”苏轼得到御赐龙团新茶后,送给友人去转奉其母,这种“老吾老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”的亲亲爱人之道,通过“茶”这一既朴实又名贵的自然之物的传递,形成了教化民众、营造公序良俗氛围的社会效应。在苏轼看来,以茶奉友之母后,其与朋友便“从此升堂是兄弟”,俩人的友谊将进一步升华为“兄弟”血缘亲情。由此可见,“茶”在当时人看来,甚至已经具备了调整社会人伦关系的强大功能。
4 由茶观人:以诚交友之道
茶有品,人有格;茶有真香,友有真友。君子之交贵在以诚相待、朋友有信。饮茶之风盛行之后,茶就成为社交场所的宠儿,其“最宜精行俭德之人”的人格化精神属性也成为人际交往中觅知己、求真友的最佳物化载体。唐代诗僧皎然曾作《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》:“九日山僧院,东篱菊也黄。俗人多泛酒,谁解助茶香。”皎然与陆羽互为知己,隐于山林佛寺、天地自然之间,在谈茶论茶中参禅悟道。酒之为物,与茶相比,自然少了一分如水清澈、恬淡隽永。而在皎然看来,俗人爱酒,雅士重茶,也只有在知己之间才能得到共鸣。中国人讲亲亲疏疏,由血缘关系远近而推己及人。在人际交往原则上,提倡“老吾老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”的同理心。在以茶会友的文人雅士生活中,“亲亲疏疏”则以对茶之真味的辨识与认可为标准,更以茶中品味人生天地之道为真趣。比如,唐代皮日休曾写下《茶中杂咏》十首,以其中《茶人》一首彰显了其向往茶人生活的隐士风骨:“生于顾渚山,老在漫石坞。语气为茶荈,衣香是烟雾。庭从颖子遮,果任獳师虏。日晚相笑归,腰间佩轻篓。”其好友陆龟蒙也撰写了《奉和袭美茶具十咏》,亦有《茶人》一首:“天赋识灵草,自然钟野姿。闲来北山下,似与东风期。雨后探芳去,云间幽路危。唯应报春鸟,得共斯人知。”皮日休与陆龟蒙以茶撰文,相互唱和,涉及了茶坞、茶人、茶笋、茶籝、茶舍、茶灶、茶焙、茶鼎、茶瓯、煮茶方方面面,成为唐代文人以茶相交的巅峰之作。
宋代时,随着茶俗、茶礼的成熟,以茶交友、以茶待客已成为人们生活日用之事。林駉在《古今源流至论续集·榷茶》中说:“迨至我朝,往往与盐利相等,宾主设礼,非茶不交。”宾主对坐,桌案上总会摆着一副茶具、热着一碗茶。至于喝茶规矩,宋人朱彧在《萍州可谈》中也说得明明白白:“今世俗客至则啜茶,去则啜汤。汤取药材甘草者屑之,或温或凉,未有不用甘草者,此俗遍天下。”[12](第二册2288)宋代迎客喝茶,送客喝用甘草香药熬煎的汤水,即所谓“点汤送客”,这一习俗延续到元末。“宾主设礼,非茶不交”。一方面由于茶已经成为社交必备,另一方面是因为茶中有真意,喝茶之人酬唱交际,既在茶汤中,亦在茶韵之间,君子之交在茶汤中甘苦共尝。欧阳修曾写有《双井茶》一诗,其中有“岂知君子有常德,至宝不随时变易”、“君不见建溪龙凤团,不改旧时香味色”之句,君子交友之道由一杯茶表现得淋漓尽致。甚至,在党派之争中,也有茶的身影。曾慥《高斋漫录》记载:“司马温公与苏子瞻论茶墨……苏曰:‘奇茶妙墨俱香,是其德同也,皆坚是其操同也。譬如贤人君子,黔皙美恶之不同,其德操一也。’公笑以为然。”[11](第四编第五册103)苏轼在“新旧党之争”中总体上处于中立位置,既反对过于激进的变法主张,也反对过于封闭的泥古守旧,因此受到两边的拉拢和排挤。在宋代,茶以白为上,司马光作为“旧党”领袖,在这里借茶白与墨黑为喻,挖苦苏轼怎么能在新旧党之间不作出立场分明的选择,苏轼则直接点出“奇茶妙墨俱香,是其德同也”,认为白与黑只是外形,而真正重要的是“德”,茶之香与墨之香即是茶德、墨德。苏轼在茶与墨黑白对立之外,看到了“其德同也”、“其性同也”的共通之处,并最终提出“其德操一也”的互相包容、互相尊重的君子交往之道。
此外,唐宋文人士大夫之间,还通过各类茶事活动,由茶观人、以茶识人、因茶信人,赋予茶更为丰富的人伦内涵。北宋沈括在《梦溪笔谈》中记载了一则轶事:嗜茶爱茶的王旦,只有在名士杨亿到访时才会让子弟取出其私藏的茶囊奉茶,然而后来却两次因还只是殿中丞的张士逊到访而“命‘取茶囊’”,当家里子弟询问张士逊何故被其如此看重时,王旦回答:“张有贵人法,不十年当据吾座”,后来果然如王旦所言,张士逊历经真宗、仁宗二朝,三次拜相,致仕时封邓国公。[15](卷九《人事》199-200)王旦“看人下茶碟”当然不是吝啬茶叶,更多是在借奉茶表明自己惺惺相惜、识人之明的态度。“宝剑赠英雄”,好茶自然也要奉于识茶、懂茶、惜茶、悟茶之人。唐宋自茶事兴,文人士子相交,不以权贵奉茶,只因才情逸趣相匹才以清茶相邀,这也突显了君子高洁不阿的风骨人格。
实际上,除了以茶为媒的社交之外,茶亦因其茶德属性,常被用于饮者自况。比如,随着尊龙凯时人生就是搏z6com的盛行、茶与士的合一,茶兼具物质属性与精神属性,以茶为隐、借茶言志、以茶格喻人格成为唐宋文人士子表达隐逸精神的重要途径。唐代诗人韦应物《喜园中茶生》:“洁性不可污,为饮涤尘烦。此物信灵味,本自出山原。聊因理郡馀,率尔植荒园。喜随众草长,得与幽人言。”诗人在赞茶中自比高洁风骨。苏轼在《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芽》中阐述了自己以茶为友、以茶为伴的品茗之境:“仙山灵草湿行云,洗遍香肌粉未匀。明月来投玉川子,清风吹破武林春。要知冰雪心肠好,不是膏油首面新。戏作小诗君一笑,从来佳茗似佳人。”在这里,“佳人”并不一定就是体态优雅面容较好的女子,也可以是德不孤的君子雅士。从草木药食到百姓日饮,从“南方之嘉木”到“佳茗似佳人”,茶与人的关系,从纯粹的物我“主客关系”演变为知己挚友、佳人良伴人格化意义下的“主体间性”。这一过程,是茶注入人性、人回归自然的过程,是以茶观人,人人交往的互动过程。
5 结语
统观唐宋两代,茶从草木药食到百姓日饮,成为“柴米油盐酱醋茶”之一。在各类茶事活动中,茶与政治、经济、社会、宗教等各个方面充分交融,形成了茶诗、茶词、茶礼、茶俗、茶法、茶艺、茶道等内容庞杂、内涵丰富的中华尊龙凯时人生就是搏z6com体系。在尊龙凯时人生就是搏z6com与封建社会儒释道主流文化的互动互构中,茶逐渐被赋予丰富的人格化精神、伦理意涵,成为穿梭“天地人”的灵媒、维护礼制的工具、协调人伦关系的载体,茶的意象化内涵成为茶道精神的源泉,并最终沁入到中国人的国民人格之中。
注释:
①法国社会学家埃米尔·涂尔干(Émile Durkheim)在《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》(1912)一书中,以澳洲氏族社会为例,提出了“集体欢腾”(Corrobbori)概念,意指在共同体之中以某种共同道德情感、宗教信仰所激发的集体意识的力量,这种力量以集体情感为纽带,一般取决于共同焦点、定期集会以及集体仪式,发挥着社会整合的作用;美国社会学家欧文·戈夫曼(Erving Goffman)在《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》(1956)一书中阐述了他的“互动仪式”理论,认为人类社会形成有赖于仪式化的情境互动,而在仪式中对某种具有社会价值的东西——即涂尔干所称的“神圣物”(Sacred objects)的共同尊重,是互动的前提。笔者认为,“茶”在茶宴、茶祭活动中,发挥了“神圣物”、“集体欢腾”的功能和作用。
②图片引自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·子部·谱录类《宣和北苑贡茶录》影印版。
③对于龙凤团茶岁贡次数存在不同的说法,宋代周惠《清波杂志》载:“淳熙间,亲党许仲启官麻沙,得《北苑修贡录》,序以刊行。其间载岁贡有十二纲,凡三等,四十有一名。”(朱易安,傅璇琮.全宋笔记[M].第五编第九册.郑州:大象出版社,2006:45.)南宋熊蕃《宣和北苑贡茶录》也有“右岁分十余纲”(朱自振,郑培凯.中国历代茶书汇编[M].香港:商务印书馆,2016:119.)。
④有学者指出《赵飞燕别传》非信史(王学铭:《赵飞燕别传》不是史实[J].农业考古,2009年第2期第62页),笔者对此认同。然《青琐高议》作为北宋民间志怪小说集,其对民间口口相传之事的收录具有选择性和代表性,其收录的《赵飞燕别传》中对“茶”事的艺术加工和历史传承,本身就足以说明当时民间借茶言志、借茶论理、借茶而教的普遍性,也侧面反应了茶在民间社会丰富的伦理意涵、教化功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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